十數年間，歐洲電網的經營文化已經發生了顛覆性的變化。其外在表現，無外乎用“碳排放指標”、“利益相關者管理”之類的拗口概念替代“網損”、“用地規劃”這樣簡單明了的技術名詞。然而深入其內部，當決策者的眼球被“智能”、“優化”和“成本收益”占據的時候，對于輸配電這項電網基本任務來說，是福是禍?在此筆者提供自己的親身體驗，供各位看官參考。
如今的歐洲電網，擁有一個電氣工程出身的CEO已經成為奢望。也難怪，畢竟CEO上要應對監管的要求，下要照顧社區的情緒，左要合縱兄弟單位問國家要創新預算，右要連橫供應商壓住采購價格，忙得不可開交之時，還要被幾個電話打斷一下——工會又要罷工啦，公司債券展望評級被下調啦……如此種種，疲于應付。此時，當以大數據為專長的咨詢師們承諾可以將千萬種設備用簡潔的“資產組合”加“健康指數”一網打盡時，其誘惑力不言而喻。與此同時，絮絮叨叨各種技術細節的電氣專家，則不免如同糟糠之妻一般，被邊緣化了。
于是乎，在經管出身的CEO之下，IT出身，信奉標準化、數字化決策的咨詢師們，便以野火燎原之勢占據了電網公司中高層經理的崗位。在此治下，優雅的“定量化風險分析”占據了各級決策者的案頭。無論技術路線千差萬別，必須以數據為支持，進行風險頻度與風險后果的估算之后，方可登堂入室，有被采納的機會。每逢管理層齊聚的“決策例會”，其氣氛直指八股取士：以公司戰略破題，以績效指標承題，以歷史數據起股，以統計分析中股，以損益分析束股，以投資建議大結——論及技術脈絡的部分，不過是中、束股之間，寥寥數言罷了。
定量化風險描述是一種高度簡化的風險模型，任何風險被視作由互相獨立的誘因導致的、可以花錢解決的績效損失。以其作為唯一投資依據，最大的隱患就是高復雜性的風險模式。首當其沖者，便是保護領域。保護設備誘發的可靠性風險通常具有三個特征：小樣本、誘因多、發展邏輯復雜。拒動風險往往到了設備故障時，才伴隨著巨大的破壞得被以發現——歷史故障數據對這樣的小概率事件往往無能為力，而巨大的風險也因此被看似客觀的統計推斷暫時掩埋。誤動風險則經常伴隨著花樣繁多的設計或人為失誤。從萬用表誤觸信號線，手推車撞到開關閘，到不同品牌繼保設備間的兼容性，都是以仿真模擬運行的分析者無法體驗的--——于是基于風險控制模型設計出的策略，通常不如村配電室里老電工們言傳身教有效。此外，在城市配電領域，大量未知的人為活動時刻改變著電纜和接地設備的阻抗參數，保護參數需要根據散布的、經驗化的信息就地處理重新計算。諸如此類問題的應對行動，如果皆須聽命于定量化風險分析，便不了了之，化為隱患。長此以往，甚至會有高層經理問出“有了智能電網，為什么還需要保護”這樣的荒謬問題。
與保護所面臨的問題類似，一次設備的剩余壽命管理也面臨著“求簡不求真”——重要但復雜的老化模式被忽視的窘境。縱觀市場，企圖用負荷歷史數據推算設備使用年限的案例汗牛充棟，占據了大量的創新預算。究其原因，在各式設備老化機理中，負荷熱老化程度計算簡單，受干擾較少，數據相對容易獲得。然而其對設備退役的貢獻幾何?十分之一的變壓器或電纜都言之為過。與此相對，針對重要故障機理采購診斷設備的提案屢屢被拒絕，因為“壽命統計顯示該型設備尚有幾十年可用”。更有甚者，當巡站人員發現明顯的變壓器漏油證據時，所做的決策僅僅是用一條“請勿靠近”的隔離帶將其圍起來，然后調查研究其“風險值”長達數月。此間，當保護將變壓器隔離時，不知情的控制室還試圖重合閘。最終化為了一朵火花后，經理的感嘆揭示了這項決策的原因：“看來爆炸的后果不僅僅是損失設備本身而已啊!”
目睹這些事故對修正決策并沒有什么卵用。電網投資決策的影響數十年后才能見其真章。當不好的預言在十年后發生時，且莫說責任在誰已無法分清，理性人假設變成了空談，單單貼現率的效果就可以讓當前的決策者不屑一顧。于是伍子胥或卡珊德拉式的預言一遍遍地以各種不同的規模上演，以用地規劃最為典型：為了節約數千歐元的費用，把配電站留在十字路口的中央，數年后再花幾萬歐元把它移掉。
不過事故總得找個責任人的。崇尚制度優勢的歐洲人并不喜歡“物勒工名”這種理念，于是便去追究“溝通、合作與組織”的責任，頻繁地重組、換將以圖改進。然而受重組傷害最大的并不是去職的人們，而是決策支持數據。一方面數據錄入與處理的標準要重新建立，數據的均一度受累;另一方面數據內容缺乏長期規劃，各部門滿足于維持自身最低限度的運轉，對支撐大數據分析各類基礎功能無暇顧及。一個典型例子是中壓網線路班常用的故障調查功能：給出一個地址，查詢途徑此處電纜歷史運維數據。這個看似簡單的功能要求三四個部門的協作：地理信息系統來自發展規劃部，中壓網故障數據來自客戶服務部，維護標準來自設備部，負荷數據則來自運行部。不同部門之間對同一電站的記錄名稱有些許差異便會導致查詢失敗。于是，值得諷刺的是，以優化管理為目標的重組，事實上卻常常破壞定量化風險管理賴以生存的基礎——故障模式數據。
于是乎，IT出身的經理們和電氣出身的技術專家們愈發形同陌路，前者讀不到后者的真知灼見，后者草草粉飾數據應付著前者的流程。直到有一天，公司煞有介事地推行一項新的“信息化政策”：所有員工配發的手機上都可以使用4G網絡了!現場員工才群情激昂奮起吐槽：經理大大們，你知道公司給90%的人配發的手機是諾基亞S40系統么?
總之，電網決策追求定量最優化本無可厚非。然而對定量化風險管理學其形而去其神——在決策中回避技術問題的復雜性，甚至企圖撇開其電氣工程的本質而將其強行金融化的話，便最終應驗了一句話：“資產管理標準ISO55000及其認證過程中考核的各種風險管理流程，是通向成功的一種途徑，但并無法保證你成功”。